深思沼地

墨彼烏斯之環

　　我拉了一張木椅坐下，

　　並不是甚麼高貴的名牌椅子，

　　老老實實的長著四隻腳，

　　看起來頗為結實的靠背，

　　椅面上還放了一個艷紅色的軟墊，

　　軟墊已有部分裂開，露出裡面泛黃的棉絮，

　　不過坐起來仍算得上舒適，

　　而且比起眼前的狀況，

　　椅子也不該是現在要操心的事。

　　朋友冰冷的身體掛在客廳的正中央，

　　白色的童軍繩環繞著他的脖子一路延伸到天花板上的吊扇燈座，

　　活像一尊巨型的提線木偶，

　　我相信如果打開吊扇的開關，

　　他甚至會手舞足蹈起來，

　　當然我不會這麼作，

　　對死者保持尊敬這點常識我還是有的，

　　而且那樣作的畫面也太過滑稽了。

　　朋友叫作「瑞」，

　　英文名字同樣叫「Ray」，

　　真是個沒甚麼創意的名字，

　　全名早已經不記得了，畢竟離開學校後就越來越不常連絡，

　　反正就是那種毫不起眼的類型，

　　不管走到哪都會跟背景融合在一起，

　　即便是在學校唸書的時候也沒有跟誰特別熱絡，

　　聽說畢業後的人生也不怎麼順遂，

　　因為對電影有類似的喜好，

　　在學校時我們會聊聊彼此對某些電影的看法，

　　或許就因為這點連繫，

　　讓我成為他人生的最後一刻時，唯一想連絡的人吧？

　　難道他把我當作是他最親密的朋友！？

　　我不知道，看這情況我大概是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屋子不大，結構也很簡單，一臥一衛一廳，

　　客廳裡只擺了一張茶几和一張長沙發，

　　沙發對面的牆壁上掛著一面大約６０吋的液晶電視，

　　底下是一個大收納櫃，裡面滿滿的都是電影的ＤＶＤ，

　　沙發的右手邊有一面等身的鏡子，

　　真是奇怪的擺設，

　　我走到沙發前坐下，

　　不是很舒服的沙發，我試著調整姿勢，

　　突然聽到瑞的聲音悠悠地說：「真不好意思，讓你跑這麼一趟。」

　　我反射性的望向還掛在客廳上方的朋友，

　　不可能，那身體已經徹底死透了，

　　難道是幻覺？

　　瑞的聲音又飄進耳裡，

　　「其實拿起電話前，我也猶豫了很久。」

　　這次我清清楚楚的分辨出聲音是從右邊來的，

　　可是沙發的右邊不是？

　　我緩緩地轉過頭去，果然在鏡子裡找到了瑞的身影和他靦腆的表情，

　　鏡子裡的瑞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像是ＭＶ裡那種常見的特殊效果，

　　而鏡子裡的他一身黑色裝扮，與我同坐在一張沙發上，

　　不過卻是坐在另一側。

　　困惑不斷地從腦裡冒出來，化作一個又一個的疑問，

　　像是你真的死了嗎？又或是為什麼你會出現在鏡子裡？

　　等到脫口而出時，我發現自己問的卻是：「為什麼是我？」

　　「因為那是電話裡唯一被記憶的一組電話號碼。」瑞略帶歉意地說，

　　我搔著頭，不知道這時候到底是該表現出恐懼還是好奇的表情，

　　只好從口袋裡掏出一包菸，

　　一如預期地，摸遍全身都找不到打火機，

　　「我記得小茶几下的抽屜裡應該還有一支打火機。」瑞說，

　　我俯身拉開小茶几的抽屜，果然有一支打火機孤伶伶地躺在裡面，

　　點燃菸，深深地抽了一口，

　　腦袋的運轉稍微順暢了一些，

　　靠著沙發椅背，我轉頭對著鏡子裡的瑞說，

　　「那麼，你希望我怎麼做？幫你處理後事？」

　　鏡子裡的瑞望向鏡子裡他掛在吊扇上的身體，

　　良久，他開口說道：「不，那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我曾經陷在那個名為人生的墨彼烏斯環*裡。」

　　「這麼多年過去，我終於找到了一個逃脫的方法。」

　　「你所謂逃脫的方法指的就是這個嗎？」我用夾著菸的手指了指他曾經的身軀，

　　鏡子裡的瑞似乎變的更模糊一些，但不一會他便恢復回原來的清晰，

　　「沒錯，從我離開的那一刻起，人生裡的各種挫折便再也無法折磨我。」

　　「事業，愛情，家庭，友誼…我再也不被這些俗事所束縛跟壓迫。」

　　「聽起來你也一併拋棄了喜怒哀樂。」

　　「你說得沒錯，不過我有甚麼必須惋惜的理由嗎？」

　　「似乎沒有。」我仔細的想許久，真的想不出一個能夠替他覺得惋惜的理由。

　　又吸了幾口菸，我沒說話，他也一聲不吭，

　　終於，我打破沉默開口道：「說吧，既然你已超脫這一切，又為何要我跑這一趟？」

　　鏡子裡的瑞又變得模糊了，這次模糊的更嚴重，時間也更久，

　　當他轉回清晰時，伸手撫摸著沙發的皮墊，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在沙發旁擺一面鏡子嗎？」

　　「不知道。」我老實的回答瑞，

　　我真的不知道，而且我簡直好奇的不得了，

　　如果不是眼前的景象太過離奇，我早將這問題問出口了，

　　「因為寂寞。」瑞摳著沙發的接縫處說道，

　　「一個人去上班，一個人回家，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電視，一個人抱著枕頭入睡。」

　　「我已經數不清過了多少類似這樣的日子。」

　　「就算像我這樣的人，也受不了那日復一日的孤寂。」

　　「所以我在那裡放一面大鏡子。」

　　「如此，當我坐在沙發上的時候，就好像旁邊也坐了另一個人一樣。」

　　「有時我甚至會跟鏡子裡的自己說話。」

　　「一開始時只是打個招呼或是發發牢騷。」

　　「到後來，我發現我竟然跟鏡子裡的自己討論起電影的劇情。」

　　「至此，我終於弄明白了，這個世界並不需要我。」

　　「那麼我又有甚麼必需要繼續留在這的理由呢？」

　　「我想了很久，真的非常非常的久，但一無所獲。」

　　「既然找不到理由，那麼存留的意義也就不存在。」

　　「所以我繼續思考，有沒有某個地方需要像這樣的我。」

　　「某一天，答案就像是潛藏在大海深處的某個氣泡突然浮出水面一般，在我的心底一閃而逝。」

　　「我必須進入鏡子裡的世界，那裡面有我此生唯一的一位知心好友。」

　　「但我犯了一個錯誤。」

　　「如果沒有反射物，鏡子裡就不會出現另一個我。」

　　「所以我想請你幫我將臥室裡的鏡子搬出來，然後將兩面鏡子面對面的擺在沙發的兩邊。」

　　「這是我此生最後的願望，希望你能幫幫我。」

　　聽到朋友最後的遺願竟是如此的微小，如此的令人哀傷，

　　內心深處的難過就像是鍋裡煮熟的水餃一樣不斷翻攪。

　　我叼起菸走進瑞的臥室，

　　臥室裡除了一個木製的衣櫃和地上的床墊外一片空蕩，

　　而床邊的牆壁果然靠著一面橫擺的鏡子，

　　不知道是不是瑞在睡前也想跟鏡子裡的自己道聲晚安，

　　我捲起袖子，費勁的將鏡子拖到客廳，然後放到木椅的艷紅色軟墊上，

　　挪動椅子調好角度後，鏡子裡坐在沙發上的瑞滿意地看著身旁趨近於無限的自己。

　　我走向門口，

　　回頭看了看仍掛在吊扇上的朋友最後一眼，

　　不知是否是錯覺，瑞的面容似乎變的較為祥和一些，

　　我將殘存的菸丟到地上用腳踩熄，低聲說道：「再見了，瑞。」

　　推開門的那一瞬，背後傳來瑞在這世間的最後一絲聲音，

　　「謝謝…」

　　我沒有回頭，輕輕地將門帶上。

注解：

*墨彼烏斯環 - 墨彼烏斯環的解釋請參考維基百科。